——經(jīng)歷了玄武門之變,即便只身面對突厥大軍,那都不算事兒
李世民與房玄齡、高士廉等五人策馬急馳,直奔長安以北渭河上的便橋。
在橋的北側(cè),東突厥十萬大軍正在等待他的到來。
這一天是公元626年的9月23日,渭河兩岸秋色靜寂。
在廣袤的北方,草原由東向西,陸續(xù)進入枯黃期。對于游牧為生的突厥人來說,現(xiàn)在遇到了一個絕佳的南下進軍時機——大唐的長安城里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玄武門之變”,在一片腥風(fēng)血雨的殺戮之后,皇位易主。
就在十多天前,即武德九年八月初九(9月4日),李淵禪位于李世民,自己改稱太上皇,李世民登基為帝。遠在草原上的東突厥頡利可汗嗅到了長安城里動蕩的氣息,立即與侄兒突利可汗率十萬騎兵襲擊武功(今陜西武功縣西北武功鎮(zhèn)),長安城聞訊立即全城戒嚴。李世民先是命令行軍總管尉遲敬德帶兵在涇陽阻擊,斬殺突厥一千多人。突厥的戰(zhàn)術(shù)是絕不輕易攻擊堅城,主力騎兵在城市間穿插,突厥隨即進兵至高陵(今高陵縣),前鋒直抵渭河北岸,一路打到距長安只有40里。
頡利派部將執(zhí)失思力為使者,進入長安試探虛實。沒想到李世民不上他的套,果斷地把執(zhí)失思力扣下,不讓他回去通報長安情況。李世民決定冒險親自馳騎至渭水邊迎敵。
尚書左仆射蕭瑀見李世民僅帶五騎出城,上前制止。李世民告訴蕭瑀,突厥已經(jīng)窺探到了大唐內(nèi)部出現(xiàn)了矛盾,我又是剛登上皇位,如果閉門不出,將大大助長敵人的來勢,以為我不敢抵抗。(突厥所以掃其境內(nèi),直入渭濱,應(yīng)是聞我國家初有內(nèi)難,朕又新登九五,將謂不敢拒之。)李世民知道必須迎敵于河畔,毫不示弱,大唐的安危在此一舉。
其實,此時李世民的心神并沒有完全放在東突厥的這次兵臨城下之上。六月初四庚申日(7月2日)所發(fā)生的一切不斷在他眼中浮現(xiàn)。就在黎明時分,長安城太極宮的北宮門玄武門附近,李世民親手射殺了兄長太子李建成。皇太子李建成和四弟李元吉沒有料到這里會有埋伏,更想不到親兄弟會下如此狠手。再沒有比骨肉相殘更令人膽寒的事情了。所以,李世民這次的出擊迎敵似乎帶有一種自我救贖的心境。
李世民對緊緊跟隨的五位臣子說: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突厥人這么深入邊界,自己也會有所懼怕,要是打就一定打敗他,要是和就得結(jié)成牢固的同盟,制服突厥(事出不意,乖其本圖,虜入既深,理當自懼。與戰(zhàn)則必克,與和則必固,制服匈奴,自茲始矣)。李世民號稱馬上皇帝,在隋末爭奪政權(quán)的戰(zhàn)爭中,經(jīng)常親自上陣沖鋒,帶著麾下玄甲騎兵,一次次上演貫陣的戰(zhàn)術(shù)奇跡,沖亂敵軍陣腳,取得大勝。今天到西安碑林博物館,會看到著名的昭陵六駿石刻,就是他當年的坐騎,其中,拳毛騧、青騅和什伐赤三匹馬的身上中了很多箭矢,可見當時戰(zhàn)況之激烈兇險。碑林博物館的六駿里,颯露紫和拳毛騧兩個是仿品,真品現(xiàn)藏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是1914年被打碎之后盜運到美國的。
▲昭陵六駿·拳毛騧。(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官網(wǎng))
▲昭陵六駿·青騅。(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官網(wǎng))
▲昭陵六駿·什伐赤。(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官網(wǎng))
當李世民隔著渭水與突厥大軍對峙的那一刻,頡利可汗看到了一個真正的渾身是膽的孤勇者,他沒有料到大唐皇帝李世民竟然只帶區(qū)區(qū)數(shù)騎就敢來與10萬大軍對陣。李世民責(zé)備其背棄盟約。頡利的心理動搖了,他沒看到自己派出的使者,而是看到唐朝的軍隊陸續(xù)開來,旌旗蔽天,軍容整肅,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戰(zhàn)的勇氣,轉(zhuǎn)而向李世民請和。于是雙方在便橋上殺白馬盟誓,頡利引兵退走。李世民便橋會盟,以心理戰(zhàn)術(shù)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又能忍辱負重,以和為貴,唐人編的《貞觀政要》卷九《論征伐》中將此事置于首位。唐人和后世都為唐太宗歌功頌德,會盟的具體內(nèi)容沒有記載,有史料稱當時李世民把長安的府庫掏空賠付給突厥,才令其退兵。
說起來,李世民與頡利可汗已是老對手。
突厥是繼匈奴、鮮卑、柔然之后統(tǒng)治塞外草原的古老民族。文獻記載始于《周書》,說突厥曾役屬于柔然,因為擅長冶煉技術(shù),得“柔然鐵工”之綽號。至酋長土門時,部落逐漸強盛起來。西魏廢帝元年(552),土門終于掀翻了柔然,建立突厥汗國。至西魏恭帝二年(555),木桿可汗完全消滅了柔然勢力,從而控制了北方大草原,建牙庭(都城之意)于鄂爾渾流域的于都斤山(今蒙古杭愛山的東支),其疆域東至今遼河流域,西達里海,南至沙漠以北,北至貝加爾湖。至此,突厥雄踞北方大草原,對中原王朝構(gòu)成巨大威脅。
正當突厥興起之時,其南鄰北齊和北周紛爭不斷,不得不主動與突厥和親,結(jié)以為援。其時北周每年送給突厥繒絮錦彩十萬段;北齊“亦傾府藏以給之”。北周末至隋初,突厥貴族在汗位繼承問題上產(chǎn)生內(nèi)部矛盾,隋文帝采取長孫晟“遠交而近攻,離強而和弱”的政策,行離間之計,遂使突厥諸可汗之間相互殘殺,并于開皇三年(583)分裂為東西兩部,東部稱東突厥或北突厥,西部稱西突厥。
▲隋時期全圖,可以看出東西突厥的勢力范圍。(圖片來源: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分裂后,東突厥弱,西突厥強,前者常受后者脅迫。東突厥只好改變與隋為敵的態(tài)度,遣使稱臣。在隋的支援下,屢敗西突厥,由弱漸強。契丹、奚、室韋、鐵勒、高昌、吐谷渾等也先后被東突厥所控制,進而達到前所未有的強盛局面。隋末農(nóng)民大起義中,北方各支起義軍紛紛與東突厥建立聯(lián)系;北方各地武裝割據(jù)勢力也與東突厥勾結(jié)。連唐高祖李淵起兵反隋之后,也不得不向東突厥稱臣。
至唐初,頡利可汗即位,屢屢向唐發(fā)動戰(zhàn)爭,屢次侵擾關(guān)中。唐高祖在眾臣建議下甚至都有了遷都的打算,最終被李世民勸止。武德七年(624)八月,頡利和他的侄子突利二可汗入寇原州(今寧夏固原)。李世民屯兵于邠州(今甘肅寧縣),與頡利所率萬余騎對峙。李世民使計離間叔侄二人,成功逼退了突利,隨后迫使頡利遣使請和。這樣,又安定了兩年時間。到了626年9月,頡利打探到大唐內(nèi)部起了奪位之爭,趁機來犯,結(jié)果再一次懾于李世民的威勢,不敢前進一步。
唐太宗與東突厥在便橋邊的這一次會盟永載史冊,也成為此后畫家們的創(chuàng)作主題。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便橋會盟圖》,縱36厘米,橫774厘米,為紙本白描長卷,是元代畫家陳及之唯一傳世之作。
全圖共繪246人、180匹馬和5頭駱駝,堪稱元代繪人馬最多、場景最宏大的歷史畫卷。全卷可分為三大部分,各段之間互有聯(lián)系。
翻開卷首,大漠浩瀚,一片荒瑟之景。從逶迤的山溝里涌出一支馬隊,緩緩“之”字前行。最前面的騎手執(zhí)一面圓月旗,引導(dǎo)本隊追趕前面的另一支馬隊。隊伍逐漸拉開少許距離,馬上騎手個個激昂亢奮,畫中第一個高潮出現(xiàn)了——馬術(shù)隊的騎術(shù)表演和馬上樂舞。
▲馬上仰身。
▲馬上倒立。
▲馬上調(diào)鷹。
▲二人蹬里藏身。
▲馬上蹬人。
▲站馬弄丸。
細看表演項目多樣且新奇,有“女子站馬執(zhí)盔”“馬上調(diào)鷹”“馬上仰身”“馬上倒立”“二人蹬里藏身”“馬上蹬人”“二女站馬弄丸”。
▲站馬吹笛。
▲站馬擊鼓和站馬打板。
▲二女站馬演安代舞。
再向前看是馬上樂舞,依次為“站馬吹笛”“站馬打板”和“站馬擊鼓”“二女站馬演安代舞”“獻鞍加登桿倒立”。
“獻鞍加登桿倒立”被圍在中央,一個個子矮小的人倒立在桿上,這支桿子平擺在倒立于馬鞍上的人的腳掌上。這是一個近乎于現(xiàn)代的高難度雜技表演。演出中,騎手們還做著各種幽默逗趣的表情,演完節(jié)目的騎手舒臂作放松運動或俯馬小憩。
表演結(jié)束的騎手放慢速度,聚攏在一手執(zhí)大旗者身后,作為第一個高潮的收場。畫家在此后稍留空白,便進入了第二個運動高潮:打馬球。
騎手們兩兩相伴,催馬向前。他們手揚球桿,也指向前方。四名騎手圍成一個小圈,正用球桿勾搶馬球。至此,為第一段的結(jié)束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句號。
走出沙磧地,一片針葉林撐開了畫卷的縱向視野。一棵一棵的塔松由近及遠,構(gòu)成平林漠漠煙如織的畫境。下底邊漸起的土石坡引帶出兩叢雜樹,其間露出髡發(fā)的騎手,三三兩兩,呈停滯狀態(tài),似乎正在談?wù)撉胺桨l(fā)生的重大事件。
樹下坡邊時隱時現(xiàn)幾個散兵游勇,有的獨自溜達,有的神情沮喪,有的在閑談。這些人與馬術(shù)馬球隊伍的精神狀態(tài)迥然不同。扭轉(zhuǎn)向上的古松,虬然有力,微微傾向左方,一塊巨大完整的石塊平臥在前,舒緩攏起的石紋把觀者的視線繼續(xù)向上接引。
緊挨著的平地上出現(xiàn)了兩群突厥人。顯然前面的一群是首領(lǐng)及其隨從,后面一群是馬夫牽著戰(zhàn)馬。領(lǐng)首一人雙膝跪倒,雙手撫地,他就是突厥首領(lǐng)頡利可汗,在群臣簇擁下,等待在橋頭,跪迎大唐皇帝李世民。
頡利望著前方,一臉愧色,頭巾纏裹著他的腦袋,掩飾不住忐忑的心情。周圍侍臣散亂地佇立左右,有些失魂落魄。有的執(zhí)旗,有的打扇,有的吹曲,還有的在袖手觀望。后一群中的仆從則努力管束住馬匹,以免驚擾主帥。
一名大唐探馬縱騎踏上便橋,手中握著的馬鞭直指向突厥陣營,高聲通報大唐皇帝的駕到。
在他身后,前后兩支嚴整的導(dǎo)旗隊伍緩步前行。隨后,五馬挽一龍車,李世民端坐在傘蓋之下,僅從側(cè)臉即可見他神情威嚴的樣子。他的車輦剛剛穿過巨石崢嶸樹木茂密的山坡。林木深處,旌旗在樹梢間飛揚,暗示著浩浩蕩蕩的唐朝軍隊正向橋邊行進。
《便橋會盟圖》卷尾有作者一行小楷:“祐申仲春中浣富沙竹坡陳及之作”,另鈐一朱文方?。骸爸衿录爸畱蜃鳌薄2楸闅v代年號,全無“祐申”二字。有專家認為這是年款的縮寫法,即將年號和干支紀年的尾字合并,“祐”字就是年號,“申”字是甲子,歷史上這兩字相遇的年份集中在宋、元兩朝:北宋元祐壬申(1092)、南宋淳祐戊申(1248);元代延祐庚申(1320)。綜合全卷的筆墨風(fēng)格、年款名款的書寫方法等諸方面因素,此“祐申”最大的可能性是元仁宗時期的延祐庚申。這種年款的書寫方式在書畫史上尚屬孤例。作者如此落款大概是要避其家諱中的“延”字或“庚”字。“仲春中浣”表明了該圖繪于祐申年(1320)的二月中旬,說明這件作品創(chuàng)作于元仁宗在位的最后一年。
自幼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元仁宗(1285-1320)在位九年,大力矯正元武宗弊政,采取崇儒學(xué)、拜孔子的國策,使朝野的文化、藝術(shù)在他統(tǒng)治時期(1312-1320)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蕬c二年(1313)十一月,他恢復(fù)了元初廢止的科舉制度。為進一步籠絡(luò)漢族文人,元仁宗即位伊始便召回了曾受元世祖忽必烈格外賞識的漢族士大夫趙孟頫,賜以高官。另有王振朋、李士行等畫家相繼得到了寵遇。仁宗一朝,畫壇名家輩出,如宮廷畫家商琦、李肖巖、任仁發(fā)等人均在這個時期達到了個人藝術(shù)的盛期。這些文人畫家和宮廷畫家還促進了皇家的藝術(shù)收藏活動。仁宗皇姊大長公主祥哥剌吉傾心于書畫收藏,與漢族大臣多有唱和。朝中的藝術(shù)熱潮與民間的繪畫熱情相互交融,彼此互進。這一時期也是民間繪畫的上升階段。完工于泰定元年(1324)的山西洪洞霍山南麓水神廟壁畫堪為中國古代壁畫史上的典范。而始建于元初后被擱置的山西永樂宮壁畫工程也在仁宗朝重啟,至明初,持續(xù)107年后最終完成。
▲元仁宗孛兒只斤·愛育黎拔力八達(1285年-1320年)。
可以說,長幅巨制《便橋會盟圖》卷繪制在仁宗朝不是偶然的,仁宗朝為畫家提供了優(yōu)裕的繪畫條件,使得畫家們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那么,陳及之是不是宮廷畫家呢?從目前留下的資料看,無法考證。陳及之的畫藝水準之高卻是毫無疑問的。他汲取文人畫的筆墨,參照南宋院體繪畫和民間繪畫的技法,捕捉住了屬于他那個時代的民族特征和民族活動。他的人物造型豐富多姿,人物神態(tài)很少雷同,不少人物還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他的線條結(jié)構(gòu)簡潔明了,用線轉(zhuǎn)圓舒暢。衣紋行筆多用釘頭鼠尾描,線條的濃淡粗細變化自如,方圓剛?cè)徂D(zhuǎn)換自然,屬于元代白描的上乘佳作。
公元626年九月,唐太宗于便橋邊與頡利可汗媾和后,立志雪恥。又過了四年時間,即貞觀四年(630),唐軍大舉討伐東突厥,窮追不舍,終于生俘頡利,余部紛紛請降,東突厥汗國滅亡。唐王朝十分重視這次勝利,在宮中設(shè)宴大舉慶賀,太上皇李淵親彈琵琶,皇帝李世民隨樂起舞,父子間因玄武門之變而產(chǎn)生的隔閡似乎一掃而光。李淵高興地說:“這下總算洗刷當初對突厥稱臣的恥辱了!”
白描長卷《便橋會盟圖》保存了陳及之在這個世界留下的唯一痕跡。如果沒有這卷畫,陳及之便從美術(shù)史的長河中消失了。陳及之以他的畫筆,在元朝回憶大唐氣象,重現(xiàn)中華大地上民族交融的過往。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立場。)
參考文獻
[1]尤中《中華民族發(fā)展史》第一卷 云南出版集團,2007
[2]邱久榮《古代民族志——突厥的興衰》
[3]《眾生百態(tài)——故宮博物院藏歷代人物畫特展第三期》故宮出版社,2022
[4]余輝 “陳及之《便橋會盟圖》卷考辨 《故宮博物院院刊》1997年第1期
[5]樊波《中國人物畫史》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
[6]金維諾《中國美術(shù)史論集》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
王建南,藝術(shù)類暢銷書《聽懂一幅畫》作者。本職英語教師,業(yè)余從事藝術(shù)傳播工作,多次策劃和主持公眾藝術(shù)教育活動。常年為《北京青年報》“北青藝評”欄目、《北京日報》“藝術(shù)品鑒”欄目、《人民日報海外版》撰稿,至今已發(fā)表了近兩百篇有關(guān)國內(nèi)外各類藝術(shù)展覽推介及藝術(shù)評述文章。
來源:“道中華”微信公眾號
作者:王建南
編輯:劉雅
流程·制作:韓東峻
訂閱下載:2025年《中國民族》雜志訂閱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