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五年(641)正月十五,唐太宗將文成公主嫁給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唐蕃和同為一家,開啟了中國民族關系史上“甥舅之誼”的新篇章,“甥舅之誼”“甥舅之國”也由此進入史家視野。
01 唐與吐蕃:“家庭”內部糾紛,大體不必較真
大約在文成公主入藏的140年后,唐朝派遣使臣崔漢衡出使吐蕃。崔漢衡曾任唐朝兵部尚書、宣慰藩鎮(zhèn)將領等重要職位,多次出使吐蕃,熟諳涉藏事務?!杜f唐書·吐蕃傳》記載了牟如贊普見到崔漢衡所講的一段話,大意是:今天吐蕃與大唐已經結為舅甥之國了,所以就沒有必要再行君臣之禮。雙方的邊界也可以確定下來。
盟約的內容可以遵照景龍二年(708)的敕書,即唐朝使臣到吐蕃,外甥(吐蕃)先與其盟誓;若吐蕃使臣到唐朝,阿舅(唐朝)也要與其盟誓。贊普還請求崔漢衡將此事上奏朝廷恩準。為了體現吐蕃與唐朝之間的甥舅關系,建議修改敕書中的一些措辭,如將“貢獻”改為“進”,將“賜”改為“寄”,將“領取”改為“領之”等。在這段重要文獻中,贊普將吐蕃與唐朝之間的關系明確定位為“甥舅之國”,并顯示出其具有實質性的內容(史書中也有“舅甥之國”的表述,學界多用“甥舅之國”)。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約定的雙方當事人一個是吐蕃最高首領,一個是唐朝執(zhí)掌吐蕃事務的大臣,因此“甥舅之國”的提法并非應景之詞、率性而為,而是具有明顯的官方性質。當然,唐蕃“甥舅之國”關系的形成也是雙方長期友好交往的碩果。在文成公主入藏70年后的唐蕃往來官方文書中就已出現“阿舅與外甥”的表述。
▲吐蕃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圖。
用“甥舅之誼”來定位周邊少數民族與唐朝之間的關系不失為一種智慧的表述和高明的創(chuàng)舉,其“討巧”之處在于將和戰(zhàn)無常的兩方用親緣關系串聯起來,為解決問題預留出廣闊的空間,效果也極其明顯。例如唐建中三年(783),唐朝與吐蕃舉行第六次會盟(一說第八次)和第三次勘定邊界的議定即“清水盟約”,會盟地點在今六盤山西麓的清水縣境內。
▲唐蕃會盟碑。
為了顯示這次會盟的重要性,唐蕃雙方還把達成的約定以盟約的形式刻石記錄,其中有曰:“唐有天下,恢奄禹跡,舟車所至,莫不率俾。以累圣重光,歷年為永,彰王者之丕業(yè),被四海之聲教。與吐蕃贊普,代為婚姻,固結鄰好,安危同體,甥舅之國,將二百年。其間或因小忿,棄惠為仇,封疆騷然,靡有寧歲?!?/span>
這份文采粲然的盟約對“甥舅之國”的由來和意義講得較為清楚:源于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的美滿聯姻,固然在這個過程中,雙方的小糾紛不斷,但還是“安危同體”達兩百余年,顯然成為唐朝與吐蕃關系的重要主題。
為了紀念這一有意義的友好盟約,吐蕃還特意在敦煌開鑿了第15、25洞窟,壁畫內容再現了唐蕃通婚的場景。
▲榆林窟第20窟南壁:站立拜堂。
▲榆林窟第25窟:婚嫁圖。
02 唐與回鶻:常以親屬相稱
“甥舅之誼”的另一個典型就是回鶻(紇)與唐朝的關系定位。唐朝中后期,希望通過和親與回鶻(紇)結為軍事同盟平定內亂,并獲得穩(wěn)定的戰(zhàn)馬來源。對回鶻(紇)而言,也想借助大唐的扶植來提高可汗在部眾中的地位和汗國在漠北地區(qū)的影響,同時從絹馬貿易中獲得可觀的利潤。
至德元年(756),時值安史之亂,李亨受禪即位于靈武,派敦煌王李承寀前往回紇借兵。葛勒可汗借機先將可敦(王后)之妹嫁給敦煌王,又派人跟隨去唐朝請求和親。乾元元年(758),唐肅宗將幼女寧國公主嫁予葛勒可汗。同年,唐朝應回鶻(紇)之請,將仆固懷恩的一個女兒嫁移地健。大歷四年(769),在光親可敦死后,唐朝又將仆固懷恩的幼女冊封為崇徽公主嫁予牟羽可汗。貞元四年(788),唐德宗將其女咸安公主嫁予頓莫賀可汗。
有了這些實質性的婚姻關系,回鶻(紇)可汗由此向唐朝上書:“昔為兄弟,今婿,半子也。”并自請改名為“回鶻”,取“回旋輕捷如鶻”之義。長慶元年(821),唐穆宗將自己的妹妹太和公主嫁予崇德可汗。唐朝與回鶻(紇)和親后,雙方常以親屬相稱。頓莫賀可汗時期,回鶻(紇)尚自稱“婿”或“子”,雙方是“翁婿關系”。大中十年(856),唐宣宗所作《遣使冊回鶻可汗詔》始有“甥舅”之詞:“自爾以降,誼為舅甥,歲有通和,情無詭詐?!逼渌悸放c吐蕃和唐朝“甥舅之國”的關系設計如出一轍。
03 周邊民族:群起效仿
從歷史的維度看,上述甥舅之誼的制度設計總體上是成功的、積極的、有效的,其中一個重要表征就是引得周邊民族競相學習和模仿。
《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錄南詔》記載,唐僖宗時期,曾派出大音樂家李龜年以及徐虎等人出使南詔。當時南詔政權的行政中心設在苴咩城,即今云南大理市。當李龜年一行到達善闡時,即今云南昆明市一帶,南詔就急忙派人向使者提出與唐朝結為甥舅之國的請求,并上示僖宗,僖宗以安化公主許嫁給南詔第十二位君主隆舜,皆大歡喜。
唐時所創(chuàng)立的“甥舅之誼”給后世留下了一份重要文化遺產,為處理民族關系樹立了典范,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建立了一種關系定位的范式。正是這種關系定位具有“好用管用”的優(yōu)勢,因此五代及北宋時期多有“克隆”和繼承?!吧酥x”的適用范圍不止局限于周邊民族與唐宋政權的關系定位上,周邊民族之間也學會利用這份歷史資源來協(xié)調關系。
公元907年,朱溫代唐稱帝,史稱后梁,但被唐朝封為晉王的沙陀人李克用仍沿用唐朝年號,拒絕歸順后梁政權,并與朱溫形成對峙局面。同時,李克用還遣使契丹,以期聯合,共謀大業(yè)。契丹首領阿保機欣然赴約,與李克用在云州(今山西大同)相見,二者“握手為兄弟”。然而其后契丹并未遵守諾言,私下與后梁政權接觸,頻頻示好,還被后梁封冊為“甥舅之國”。
▲西夏文物:方塔出土佛頂尊勝木刻版畫。
宋代以降,其所能有效管轄的范圍較前朝大為縮小,周邊民族紛紛崛起,呈現出群雄逐鹿的局面,地緣關系更為復雜。行“甥舅之禮”、建“甥舅之制”、奉“甥舅之誼”就成為這一時期各民族或政權之間化解矛盾和沖突的有力工具。
例如北宋初期,黨項首領李繼捧歸順宋朝,北宋任命曹光實為七州都巡檢使,統(tǒng)馭黨項故地,但李繼捧的族弟李繼遷,也就是西夏政權建立者李元昊的爺爺,不愿意歸順宋朝,曹光實便帶領邊兵對其發(fā)動襲擊。在此形勢下,李繼遷派人向宋朝求情,表示愿意遵守“甥舅之禮”,懇請雙方不再兵戎相見。此外,西夏與吐蕃也建立婚姻:一次是青唐吐蕃首領迎娶西夏公主,另一次則是西夏迎娶吐蕃宗室女。
從地理空間的維度看,宋代“甥舅之誼”覆蓋范圍已經擴展到西域于闐政權。宋人筆記《清波雜志》卷6就講到宋代“甥舅之誼”的提法是唐朝與吐蕃、回鶻(紇)“阿舅”關系的延續(xù)。宋朝與于闐之間來往的公文中就以“阿舅”相稱;《清波雜志》的作者周輝還認為,西域蕃客上表中“阿舅”之稱業(yè)已形成一套相對固定的格式和套路。周輝雖出身官宦之家,但一生未仕,因此對宋代蕃臣表章之事的記載較為客觀公允,所講的情況并無夸大之嫌。
事實上,西域與宋朝之間的“甥舅”之稱恐怕不單是公文形式上的一種表述,也不單是經濟交往的需求,更蘊涵著些許政治意義。對于西域諸蕃而言,雖然貿易謀利的目的稍微偏重一些,但還是想通過接受或遵從中原公文格式的方式默認宋朝這個“大東家”;無論是西域商賈還是中原士人,都有著“中國之屬”文化心理。宋人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如張舜民在《畫墁錄》中說:“西域之蕃處中國,以至夏、契丹交馳,罔不在鄰郭,今青唐是也。”可見“西域之蕃處中國”業(yè)已成為宋代士人共同的文化意識。又如南宋詩人陸游雖然從未踏上過西域,但在其詩文中卻有著對西域的山川風物魂牽夢繞的情結。
▲于闐毗沙門天王像壁畫。(圖片來源:《絲路梵相:新疆和田達瑪溝佛教遺址出土壁畫藝術》,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
▲于闐千手千眼觀音像壁畫。(圖片來源:《絲路梵相:新疆和田達瑪溝佛教遺址出土壁畫藝術》,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
總之,“甥舅之誼”或“甥舅之國”是周邊民族與唐宋政權之間友好關系的定位,也是中國民族關系史上的一段佳話,其脈絡清晰、內涵豐富。自吐蕃和唐朝較早確立甥舅之國的關系后,南詔、契丹、西夏、回鶻(紇)、于闐等均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紛紛將家庭宗親的內涵引入處理周邊關系中,彰顯了中華文化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
作者簡介:
楊蕤,北方民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學院院長。主要從事中古西北民族史及歷史地理學、西夏學、民族考古學、絲綢之路史等研究。
來源:“道中華”微信公眾號
作者: 楊蕤
編輯:劉雅
流程·制作:韓東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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